極目新聞記者 沈外 唐佳燕
2024年清明節(jié)前,山西代縣上高陵村,獨立攝影師蔡山海偶然走進了張福青老人的院子。
院子里正在舉行張福青老人的葬禮。蔡山海原本只想拍攝下當?shù)氐膯试嵛幕?,正要出門時,院子大門上的字跡吸引了他:“新疆喀什……77歲的張福青能去看看嗎?”他轉頭,又看到了照壁墻磚上的文字:“宇宙有多大?”
蔡山海感到自己一下被擊中了。
他用手機拍下老人的字跡,發(fā)在社交媒體上。不到半天時間,帖子就有了過萬的點贊量,比他平時攝影作品的流量還高。網(wǎng)友的私信和媒體報道蜂擁而上,張福青老人在去世后徹底“火”了。
做了十年獨立攝影師,拍過人文,也拍過婚禮,蔡山海沒想到,“最出圈的竟是無心插柳的記錄”?,F(xiàn)在回想起來,他說:“這也算是一場命運的相逢?!?/p>
蔡山海用手機拍下老人寫在院子里的字
極目新聞:您是如何發(fā)現(xiàn)福青老人院子里的字的?
蔡山海:現(xiàn)在想起來,可能是“量子糾纏”吧。
我原本有一個拍攝太行山脈的攝影計劃。2024年2月起,我從家鄉(xiāng)江蘇鎮(zhèn)江出發(fā),經石家莊進入山西。原本打算圍繞著太行山脈走一圈,八千公里,一個縣一個縣地推。原計劃是到了忻州往北去太原,再往更北的內蒙古走,然后繞回山西。
3月31日,我自駕到了山西忻州,拍攝完五臺山景區(qū),在即將北上時,內蒙古突然蒙上了沙塵天氣,只能改變計劃往回走。當時我想,下一次來到這么偏遠的地方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,不如去南邊的雁門關看個究竟。張福青的家就在從五臺山往雁門關的必經之路旁。
我一開始是被老人葬禮上的鑼鼓聲所吸引的。我走了很多地方,都會去特意拍攝記錄下葬禮和風土民情。當時老人家門口掛著白布,里面的鑼鼓聲有些當?shù)氐娘L格,出于好奇我走進了院子,問能不能拍攝,得到了肯定的回答。直到這時我還沒注意到墻上的字,正當我拍攝完準備出門時,看到進門處紅色的大門上方寫著一行黑字:“新疆喀什……77歲的張福青能去看看嗎?”,轉頭又看到紅磚砌成的照壁上有一行字:“宇宙有多大?”
我感覺自己一下子被擊中了。
蔡山海拍下的文字(圖源:受訪者)
極目新聞:當時您為什么想要拍攝下來并發(fā)到網(wǎng)上?
蔡山海:我當時以為這是當?shù)亓曀祝€去問院子里的老人。對方說不是,這是老人的個人習慣。征得同意后,我拍了很多照片。一開始有幾張是用相機拍的,后來我發(fā)現(xiàn)用手機照出來的字體反而更清楚。
我當時就是想把它記錄下來,完全沒考慮構圖、色彩、像素,就想著拍下來回去慢慢讀。后來讀完他的內容,我對作者產生了極度的好奇。什么樣的人會在墻上向宇宙發(fā)問?我覺得這是個有故事的老人。
直到清明節(jié)后,我定時在早上八點半發(fā)送了這篇帖子。本以為最多幾千人看,沒想到帖子的流量蹭蹭蹭往上漲,到中午已經有過萬點贊。
極目新聞:您覺得老人是個什么樣的人?
蔡山海:一開始覺得他可能是個村干部。因為他寫在墻上的字里,既關心宇宙又關心城市發(fā)展,還有很多是交通方面的內容。
后來我又二次去了他家的院子,碰到了他的小兒子。當時他正好在看我的帖子,眼睛紅了一圈。他跟我聊了很多,我才知道老人一生都是農民。這是讓我很驚訝的。
極目新聞:最近老人的院子火了,我們去村里,老人們說一輩子沒見過村里來這么多年輕人。作為第一個拍攝老人字跡的人,您有什么感受?
蔡山海:這么多的轉發(fā)評論是我始料未及的,沒想到做了十年攝影師,從人文拍到婚禮再回到人文,寫遍了每個階段的心得與經驗,最出圈的一篇竟然是無心插柳的記錄。后來想想,火的原因有很多。比如他對生活、對身邊人的愛,很具體,具體到讓人自愧不如。他的經歷也喚醒了人們的集體記憶。
極目新聞:拍攝張福青院子時,您手頭的拍攝計劃是什么?您為什么一直堅持攝影?
蔡山海:我出生于1991年,從小在招待所長大,特別喜歡跟人聊天。大學畢業(yè)之后,我曾經出國做導游等工作,回國后在親戚的工廠里,我害怕一成不變的生活,決定找些真正熱愛的東西,就揣著2萬塊去了敦煌和拉薩。當時我想,原來世界這么美麗,于是嘗試自學攝影養(yǎng)活自己。
此行只是我“逍遙三張”項目中的一個。我2019年就想做這個項目,但因生活所迫,只能轉頭去做商拍。我拍了三年的婚禮,什么都接,全年無休,直到今年一月份,我受不了了。一個是落下了嚴重的頸椎病和腱鞘炎,手經常會嘎吱嘎吱響,另一個是想拾起做攝影的初衷——我想找回快樂。
揣著商拍掙的錢,我開始拍攝紀實攝影,一路走一路靠投攝影獎、拍廣告來掙錢,有時一個月收入也才三千塊錢。我的計劃是在每個省份拍攝,只選出最滿意的三張,組成我對世界的看法,所以叫“逍遙三張”。
中國每個縣城都很神奇,只要去走,就會看見不一樣的風景。在下午五六點的時候,坐車穿梭在山西的村子里,仿佛時間被暫停。
人的多樣性始終吸引著我。我拍攝過移動城堡的陳天明,也和當?shù)氐木W(wǎng)紅對話,路上的每個人也都影響著我。
蔡山海拍攝的河北涉縣
極目新聞:張福青老人如何影響著您?
蔡山海:最讓我的觸動的,莫過于他沒有機會帶兒子再去新疆看看。這么多年,祖國的其他省份我都有涉足,唯一沒去過的地方是新疆。我把新疆當作“最后的葡萄”,相信老人也是這樣。還有他對宇宙的追問,也是我感興趣的話題?,F(xiàn)實生活中大家都在聊工作、愛情,但我覺得人生遠不止這些。
如果老人還在世,我感覺我和他可能成為忘年交。透過他的文字,我會更堅定對愛的理解。年青時我們很隨意地表達愛,真正的愛是什么模樣?那就去看一看福青老人的文字吧。愛應該是很具體的:對家人、對宇宙、對土地、對道路,包括對自己的后事的關心。
現(xiàn)在回想的話,就覺得如果我沒有走進那個院子,那下一個能夠記錄他的攝影師會是誰呢?還是說,這個院子就這樣放在那里任時間風化嗎?我不知道??赡苓@也算是一場命運的相逢。